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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协和医学院修复百年管风琴

2021-11-24 11:20

音乐周报

记者: 张硕

工程师张仕良与协和管风琴

协和医院大夫张光璧演奏管风琴

  东单三条48号,一座联檐通脊的宫殿,威严却低调地隐藏在王府井-东单商业街中。它就是协和壹号礼堂。

以写作《城南旧事》闻名的女作家林海音,于1939年5月13日和夏承楹在协和礼堂举办了婚礼。在这场被誉为“北平文化界盛世”的婚礼上,三位音乐家朋友应邀伴奏——老志诚弹管风琴,关紫翔拉小提琴,雷振邦拉大提琴。其中,老志诚演奏的管风琴是北京最早的七台管风琴之一,且是惟一一台没有建在教堂的管风琴。

这并不是协和管风琴的第一次亮相。在1921年9月18日协和医学院的成立庆典上,人们在这架管风琴上奏响了门德尔松的《第一管风琴奏鸣曲》、拉赫玛尼诺夫《c小调前奏曲》,以此来庆祝这家全国顶级医学院的诞生。

整整100年后,当管风琴品牌卡萨翁聘请的工程师张仕良(Ahchong Ernest)见到这台带着斑驳印记的管风琴时,不禁心怀敬畏,决定像对待珍贵文物一般完成修理前的拆卸工作。

在中央音乐学院管风琴系副教授、管风琴演奏家沈媛看来,这架管风琴无疑是“历史留下的瑰宝”,“这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一架管风琴,也是在中国建造的惟一的剧院管风琴,在修复之后会成为亚洲最古老的剧院管风琴。要知道,剧院管风琴在世界上仅仅在1887年至1942年前后存在了半个世纪,鼎盛时期在北美建造的7000台剧院管风琴现在也仅存四十余台。”

中国医学科学院北京协和医学院院校长王辰更是亲任管风琴修复工作小组组长。他带领学校各个部门和北京协和医学院教育基金会的同事们,克服了重重困难,终于在今年11月14日,将这台亟待修复的管风琴送上开往加拿大的轮船。

初见:岁月扑面

硕果仅存的老剧院管风琴

第一次来到管风琴所在的储藏室,王辰轻抚一根根带着厚重历史感的银色音管时,即感到“岁月扑面”。“我们要想办法让它再现当年的辉煌。”那时,王辰便已设想着管风琴在协和礼堂重新奏响的那一刻,“保护好它,修护好它,我们责无旁贷。”

沈媛第一次见到这台管风琴则是在2009年。彼时的沈媛正在为博士论文《管风琴在中国》做国内管风琴现状的研究。当她第一次来到音管的储藏室时,就注意到了这台管风琴的与众不同。它除了拥有常规的音栓、音管之外,还有类似于打击乐的零部件和各种大鼓、小鼓、军鼓、铃鼓。“这竟然不是一台普通的管风琴,而是一台近乎消失的剧院管风琴!”沈媛介绍,剧院管风琴堪称“时代的产物”,在半个世纪之内从诞生到辉煌,随即消亡,“起初,剧院管风琴是为了默片而生的,相对钢琴配乐来说,管风琴配乐无疑是更加高端的选择和配置。而它打击乐的配器正是为了完成电影中的一些特殊声响,比如马蹄声、雷鸣、火车鸣笛、雪橇、海浪声等。协和这台剧院管风琴的打击乐不仅有鼓、镲、铃,还有一个用钢片琴原理发声的打击乐音栓,这证明这台琴还可以模拟竖琴般空灵的声音。”

剧院管风琴的魅力当然不止于此。它还能用物理方式发出快速、持续的梦幻般震音,将管风琴音管发出的音色作出巨大改变。更加神奇的是,剧院管风琴能拥有两个层次的键盘触键方式,可以引动两个层次的声响:第一层轻触键是音管发声,而当触键到底则会发出打击乐的声音,这都是普通管风琴、钢琴和其他键盘乐器所不具备的。

据悉,我国大部分的管风琴都是在战争时期被毁掉的,如法国制琴名匠卡巴耶科尔在北京西什库教堂北堂设计的两台管风琴。虽然北京协和医学院这台管风琴的演奏台和鼓风机的部分已经遗失,但是琴的主体部分(音管、音栓、风箱等)都神奇地在战争与动荡中存留了下来。

 追忆:心理慰藉

曾为孙中山追思会演奏

据1921年一期波士顿医学与外科杂志(The Boston Medical and Surgical Journal)上关于北京协和医学院的文章显示,一位曾来到协和医学院访问的美国医生莫里斯·桑德斯(Morris Sanders)提到,礼堂拥有一台电影放映机和一台剧院管风琴,并且都是洛克菲勒的私人捐赠。洛克菲勒希望医生在为病人治疗生理疾病的同时,也能让病人得到心理上的慰藉。沈媛判断,协和礼堂是当时北京市硬件设施最好的文化演出和活动场所,也因此林海音在这里举办婚礼,林徽因、徐志摩来这里演出英语剧《齐德拉》,甚至孙中山的追思仪式也曾在这里举办。

历史资料显示,1921年礼堂正式启用之后,各界人士在这里多次举办音乐、戏剧、舞蹈活动,其中很多都是对外售票的演出。因此可以推断,协和礼堂在当时是北京重要的文化活动的中心,是一个在当时很少有的西式演出场所。在杨周怀所著的《基督教音乐》一书中,作者提及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前,中外人士组成的“北平艺术家协会”(Peking Fine Art)合唱团在协和医院礼堂进行排练,其中担任管风琴伴奏的是协和医院的张光璧大夫。

更有意义的是,协和管风琴冲破了人们对管风琴为宗教而生的刻板印象。在众多的文化事件中,协和管风琴不仅仅是见证者,它的加入让活动本身变得更加庄严、有仪式感。“在那些重要的时刻,礼堂中的管风琴作为镇堂之宝,是肯定会被奏响的。”沈媛认为,20世纪初对于年轻人来说是“觉醒年代”,来协和礼堂听管风琴演出的人,都是勇于接纳先进文化和思想的人,他们已经把管风琴当作纯粹的乐器来欣赏了。“让管风琴还原它的乐器属性,把管风琴当作一个独立的文化来对待,是我们直到今天还在推崇的观念,而那个年代的进步青年显然已经做到了。”

决定:再现辉煌

修复以“修旧如旧”为目标

早在2017年,北京协和医学院就探索修复这架珍贵乐器的可能性,可惜因为任务的困难程度和资金缺乏没有得到落实。2021年,北京协和医学教育基金会重新启动了修复工作。4月,在得到了胡应湘爵士、胡郭秀萍夫人伉俪的慷慨捐赠后,修复终于得以实现。修复开启后,工作小组即着手联系落实出境事宜,并就修复厂家进行招标。厂家的选择,主要从是否有剧院管风琴的维修经历、是否有修复文物乐器的经验、是否能找到同时期的演奏台等方面考评。经过综合考量,修复最终确定由拥有180年管风琴制造经验的加拿大卡萨翁兄弟琴厂负责。据悉,卡萨翁已采购到一个与协和管风琴同年生产且同型号的演奏台,并将对其进行修复。

修复回来的管风琴是否能再现百年前的辉煌呢?沈媛对此非常有信心,“历史上巴赫、弗朗克等大师的琴都是这样一点点维修、保养,保存到现在的,而机械管风琴的寿命可以达到几百年,所以协和管风琴也会以‘修旧如旧’为目标,为后人保留百年纯正的声音。”王辰也表示,“明年,管风琴的声音将再次在壹号礼堂响起,奏响协和百年复兴之音。”

今年4月,协和礼堂开始了修缮工作,修缮的原则同样是“修旧如旧”,试图最大化还原建校时礼堂的原始面貌。为了防止管风琴在修缮过程中受到环境污染或其他损坏,张仕良首先为管风琴做了一次清理除尘的工作,用厚塑料把整个管风琴的主体都加以遮盖。10月21日,管风琴的拆卸工作正式开始,卡萨翁委托张仕良和刘恒汐来共同完成。

两人此前在全国的音乐厅、教堂、学校都有安装和维护管风琴的经历,但是见到如此“高龄”的管风琴,还是第一次。驻京数十年的法属波里尼西亚人张仕良,带着一点北京腔说,“之前我维修过一台拥有七八十年历史的德国管风琴,但是上百年的琴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我真的很喜欢它。我要像对待一件文物一样去完成拆卸工作。”在张仕良看来,这台琴记载着古老历史,“它有一种古老的精神在,如果修复了,还是历史的感觉,如果安一台新的琴,历史感就没了,不是吗?”张仕良拿起一根音管吹了吹,和尘土一起飞扬的,还有轻灵悦耳的声音。“很棒哦,音还在。”在风铃竖琴机械部分,印有“513和1920”两组数字。刘恒汐推测,“1920年”代表琴安装的年代,“513”则是1920年原厂家Kimball在当年生产安装的第513台管风琴。

管风琴的储藏空间大概在4米×3米×5米,除去琴体之外,只够两三个人同时容身,这也给拆除工作造成了不小的难度。“拆除工作还是非常有技术含量的,拆除人员一定要经过培训,在拆除的过程中将损害降到最低,所以别人想要帮忙也都有点帮不上。”刘恒汐举例说,有的木材经过多年后变软,需要用巧劲才能拆卸下来。

在拆卸的同时,两人还要把管风琴的各个部件分门别类并且逐一编号,在图纸上进行标记。虽然已经预料到空间有限带来的拆卸难度,但是在过程中仍然有许多问题是不可预料的。比如,这台管风琴的风铃的机械装置足足有116公斤,最稳妥的方式是多找几个人来搬。但是,毕竟爬上爬下的空间有限,最终张仕良使用绳子利用杠杆的原理把风铃的机械装置平安运送到了地面上。

到了装箱的环节,问题又出现了。卡萨翁传统的打包方式,是在纸箱里打木架和木托,上下放置音管,但这种内置木架和木托的制作,因中国与加拿大要求的区别以及疫情影响,无法实现。为保护这些柔软的音管和部件,张仕良将音管与部件用泡沫塑料包裹,配合以减震材料,并以纸箱包装,以保证运输的过程中音管不会遭受二次伤害。最终,在张仕良、北京协和医学院各个部门、基金会和卡萨翁国内代理公司中国科学器材有限公司的共同努力下,包含近四百根音管和所有剩余部件、总重2.7吨的集装箱,终于登上了开往加拿大的轮船。

 后续:广泛应用

传续百年协和人文传统

协和的这台管风琴是被国家文物局认定为“文物”并允许出境修复的。剧院管风琴缘何成为“传世孤品”?沈媛表示,以电影配乐为主要艺术目标的剧院管风琴在1927年受到了巨大冲击,那年第一部有声电影《爵士歌手》诞生,几年之内二十多家剧院管风琴厂倒闭。1935年哈蒙德电子管风琴问世,许多学者认为哈蒙德电子管风琴标志着电子音乐元年的诞生。不用调琴、很少出现故障的电子管风琴的出现大量取代了教堂管风琴,而本就和哈蒙德电子管风琴声音类似的剧院管风琴更是一同被取代。最后一家剧院管风琴厂Wurlitzer在1942年倒闭,到今天,世界上再也没有一家制造剧院管风琴乐器厂商。“厂商也不再生产后,剧院管风琴于20世纪60年代左右完全退出了历史舞台。”沈媛介绍,直到现在,这些幸存的剧院管风琴也都在使用中,或以不同的方式延续生命:英国交际舞圣地黑池(Blackpool Tower Ballroom)依然保留用剧院管风琴伴奏的怀旧舞会;美国芝加哥的老体育馆曾建有世界上最大的剧院管风琴(拥有6层键盘和超过800个音栓),虽然1995年体育馆被拆除,这台管风琴也不幸毁于大火,但是今天美国的篮球、冰球、棒球等体育赛事的倒计时音乐依然沿用剧院管风琴的声音。

“中国的管风琴曾经有一段非常灿烂的历史,包括协和的管风琴和法国制琴名匠卡巴耶科尔设计的两台管风琴。遗憾的是,目前中国留存下来的老管风琴已近乎绝迹,如果不算上胡友义从波士顿购得并运抵鼓浪屿的卡萨翁700号,在中国原址原装的老管风琴就仅存协和礼堂这台了。”沈媛谈到,管风琴无论新老,都需要常常来弹奏,并且每年需要至少做一次维修保养。“就像汽车一样,合理的利用才能让它保持在最好的状态。”为了传续协和人文传统,让这架珍贵的管风琴在修复之后得到最大化利用,北京协和医学院也在积极设计管风琴修复后使用计划。协和已在与中央音乐学院的两校信函中达成共识,就管风琴文化传承进行深度合作,通过跨校培训、合作演出和学生活动等方式,共同保护、使用协和壹号礼堂及管风琴。中央音乐学院院长俞峰认为,管风琴修复完好之后,既可以为学生创造艺术实践的舞台,还能让历史文物发出更优美的声响。“首先,我们会在协和医学院挑选一些有钢琴基础的师生来培训,教他们演奏管风琴。另外,我们也会组织中央音乐学院的学生们过去,在协和礼堂开音乐会,比如巴赫音乐会、门德尔松音乐会、新年音乐会,甚至是爵士音乐会,毕竟剧院管风琴是演奏爵士乐最好的乐器。此外,协和壹号礼堂还将作为每年北京管风琴音乐节的一个重要场地,保证管风琴的演奏频率。”沈媛介绍。在今年北京协和医学院落成100周年的庆典上,北京协和医学院也邀请沈媛,用便携式管风琴演奏了巴赫、莫扎特、门德尔松的多首名曲以及协和校歌《协和颂》。听到校歌再次以管风琴的形式在礼堂响起,在场师生无不为之动容。百年之前协和落成典礼,正是在同样的场所、在管风琴的伴奏下完成。在开学典礼、毕业典礼上,也是协和管风琴迎来送往,用音乐献上祝福。

据悉,修复好的管风琴预计于明年9月送回协和壹号礼堂。能够在同样的场所,奏响同一首乐曲,这无异于一次文化和历史的穿越,每一个音符都像虫洞一般跨越百年,连接起两个时空,讲述着协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