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妈妈、叔叔、姑姑,你们看什么书,可以先来我这里进行分类查询……”8岁那年,爱书如命的周铭孙已经懂得把自己的一千册藏书分门别类,贴好标签,做好目录,在家开起了“小图书馆”,当上了图书管理员。
在这之后的很多年里,他都将看书视为生命中的头等大事,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成为钢琴演奏家,更没想过自己会去搞钢琴教育。而且一搞就是40年,直到两鬓斑白。
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
钢琴专业人才
“家人在音乐上带给我的熏陶,可以说从胎教时期就开始了。”周铭孙出生在一个大家庭里,父亲有8个兄弟姐妹,学习声乐的姑姑周慕西几乎每天都会抱着他听歌唱歌。姑姑嫁给了俄罗斯著名的声乐教授苏石林之后,家里就更是歌声不断,日后成为了歌唱明星的高芝兰、董爱琳、温可铮那时候都是他家里的常客,而柴科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更是常常萦绕在周铭孙的耳边。耳濡目染下,小小年纪的周铭孙已经锻炼出了良好的音乐理解力和表现力。
除了在音乐上受到了专业的启蒙之外,在当记者的父亲的影响下,周铭孙从小就很爱阅读,抱着书就能看好久。6岁上学前,聪明伶俐的周铭孙已经能正常读书看报,学校老师看他基础很好,一上小学时直接跳级上到了三年级。8岁的时候,周铭孙已经把自己的几千册藏书分门别类,贴好了标签,做好目录,在家开起了“小图书馆”。小学毕业以后,周铭孙进入了行知艺术学校少年班,从头开始系统学习钢琴。初二那年,行知艺术学校改名为上海音乐学院附中,而周铭孙也成了上音附中钢琴班的第一届学生。
初中三年间,周铭孙自称并不是最用功的学生,“盛一奇等同学都比我用功得多。那时候对我来说弹琴并不是头等大事,看书才是。”图书馆是周铭孙学生时代去的最多的地方,九百多页的苏联小说《勇敢》周铭孙能一口气读完。他还给自己定了个目标,就是每天要看完一本书。《青年近卫军》《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契科夫、莫泊桑、巴尔扎克的小说,每天看完一部,很快把自己看成了高度近视。虽然每天只剩下三四个小时的练琴时间,但是周铭孙仍然凭借着极高的音乐悟性和扎实的基础,经过了层层选拔,顺利毕业。在附中高中和上海音乐学院求学的九年(高中四年制、上音五年制)的时间里,周铭孙受到同学们的感染,开始把重点放在了钢琴学习上,每天至少八九个小时的练琴时间,雷打不动。
上海音乐学院学习气氛浓厚,号召自我钻研,提倡终身学习。周铭孙说,不管是从校风还是学风上,上海音乐学院12年正规的科班音乐教育都为他将来走上音乐教育之路打下了深厚的基础。“那时候每个礼拜都有演奏会,各个年级的同学都要写评论,我作为学习委员,负责把大家的评论收上来以后,汇总成稿子。”
在周铭孙看来,从初中到大学,他和同学们都是零基础学起,算是第一批完全由新中国培养出来的钢琴专业人才。没有被家长逼着弹琴的经历,他们完全是自发学习,同学们之间也是开诚布公地交流,而家人对他更是全方位的支持。
上世纪60年代时,父亲每月的工资要养活一家人,买一张黑胶唱片要六七块钱。但是周铭孙想要的那些苏联和匈牙利的唱片,父亲省吃俭用也尽量满足他。12岁那年,周铭孙得到姑姑送的一台牟德利牌钢琴。16岁那年,姑姑和姑父到莫斯科定居之后,也总是托人给周铭孙带来各种在国内买不到的唱片。得益于父亲和姑姑的支持,周铭孙从初中到大学期间又收集了几千张唱片,他拿到这些唱片也总是反复听,反复研究,海量的曲目资源为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钢琴家鲍蕙荞曾赞扬周铭孙是“钢琴圈儿里听唱片最多的人”。
没有钢琴就“徒手练习”
大学毕业那年,中央歌剧院到上海音乐学院演出《茶花女》时,发现上音同学的钢琴演奏水平很高,就决定接收两个应届毕业生,最终录取了谢华珍和周铭孙。到了中央歌剧院之后,歌剧院成立了两个独唱独奏小组,一个到湖南,一个到四川,周铭孙被分到了四川组。虽然每天都要更换演出场地,舟车劳顿非常辛苦,但是能最大化地发挥特长,他也乐此不疲。周铭孙说,那时候的演出场地,经常是晚上7点10分电影放映结束,钢琴一拉上场,观众也就跟着进场了,完全没有时间练琴。“我只好拼命钻研一套在桌子上“徒手练习”的方式,在没有钢琴的时候,能锻炼手指能力。”1970年,这套“徒手练习”的技法在周铭孙去河北蔚县下乡时已被他进化成为2.0版,他把搓衣板放在腿上,有棱的那面冲上,用棱模拟钢琴的黑白键。每天干完了农活回来,周铭孙还要对着搓衣板练上一个多小时。“那时候心里的想法就是,如果还能有机会再弹琴的话,不能把手上的功夫丢了。”
1976年,周铭孙重新回到了中央歌剧院,频繁跟随李光曦、苏凤娟等歌唱家演出,灌录了多张唱片之后,周铭孙觉得自己年龄大了,应该转回钢琴教学岗位,做自己喜欢的专业工作。从舞台走上讲台的周铭孙,开始在中央音乐学院、中国音乐学院任钢琴主科老师。1983年,北京师范大学开始重建音乐系,周铭孙受邀成为了北师大钢琴教研组主任。然而,那时钢琴专业“淹没”在北师大众多著名的专业之中,并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琴房里的钢琴全部是1万元左右的立式钢琴。“那种感受就像是看着别人家的电视机越来越大,越来越智能,而我始终要在一个9寸的黑白电视机前看电视。”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周铭孙仍然为北师大培养出了郭兰兰、杨慧、段召旭、王海波、丁怡等一批人才,目前他们已经成为北师大音乐系的中坚力量。2000年当北师大第一次评“本科优秀教学特等奖”时,周铭孙实至名归,拿下了只颁出两位的“特等奖”。
总要有老师告诉孩子规范
“如果说我这辈子对国家还有所贡献的话,那可能是因为我做了很多钢琴基础教育的工作。”周铭孙说,中国有5000万琴童,每年能顺利从专业院校毕业的本科生和研究生顶多有1万人,但是最后能出来成为钢琴家的,最多也就是“万里挑一”。“那些顶尖的艺术教育已经有各大音乐学院的人做了,那剩下的这4999万琴童需要我做些什么呢?我应该把我对钢琴教育的研究和知识传授出来,让更多的音乐爱好者能够受到最规范最正确的引导和示范。在为许多钢琴比赛担任评委的过程中,周铭孙发现有些可能要走专业路线的孩子,仍然有一些基本功是不规范的,读谱有很多明显错误,“这样的学生,上几次课,纠纠错,就能弹得更好。”
基础教育的工作并不是所有的高校老师都愿意做的事儿,但是在周铭孙看来,如果钢琴教育行业整体的基础都很差,那么一代代传下去,即使是好苗子也很难从中拔出来。“作为老师,当然会希望遇到一些‘一点就透’的好学生,但是这些基础的钢琴教育,还是要有人来做。我把这些要领和感悟写成文字,把动作示范录制成视频,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解决,一节课一节课地教。”
从此,在上课之余,周铭孙的时间几乎都用在了研究、传授钢琴基础教育中。《跟我学钢琴》《钢琴教与学》等系列讲座光盘一录制就是上百张,中央电视台做《教你学钢琴》的节目录制了24期,在央视三台播放了一年多。“我很崇拜科普作家高士奇,既然他能把科学写得通俗易懂,我也要把学钢琴的知识说得深入浅出。”1990年,中国音协主办的全国钢琴考级在创办之初,周铭孙就参与到创办工作中,后来他不但主编《全国钢琴演奏(业余)考级作品合集》(跨世纪新版)、《全国钢琴演奏考级作品集》(新编第一版)等,还经常要给考生们“解决问题”。而在解决“疑难杂症”的过程中,周铭孙也摸索出很多教学方法和窍门。
上世纪90年代出版的《学钢琴与教钢琴的要领与诀窍》在钢琴教育界广为流传,那个年代的钢琴老师几乎“人手一本”。2019年5月,《把钢琴弹好听——弹钢琴易被忽略的一些事儿》中,周铭孙从“触键与发音”“下键与离键”这些基础细节谈起,对于读谱、句头句尾、分句与呼吸、强弱的具体处理都一一进行分解,而对于如何练习手指,如何让腕、肘、肩与手指密切配合,再到重点曲目的弹奏示范,很多细节问题都能在这本书中找到答案。在同为钢琴教育家的李未明看来,这本书无论对于专业钢琴从业者,还是业余爱好者,都是一本难得的教学指南。
全部示范工作都要自已来
就这样,周铭孙成为了钢琴基础教育的“领路人”,从出版示范光盘,到出书、讲课、办讲座,他要求自己,每次讲课都要根据受众,做精准的内容设置,即便是在不同的城市做同题的讲座,他也不断更新自己的观点,做出不一样的调整。而学生时代养成的记笔记、把钻研成果落实到笔头上的习惯,也让他不断总结、更新和升级自己的教学观念。“我对自己还有另一个要求,就是全部的示范工作都要由自己来完成。”这在无形之中也拉长了准备工作的时长。已年届八十的周铭孙开始觉得准备讲座有点力不从心,安排好时间的讲座,他常常要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写提纲、写文字、练琴。“既然答应了做一件事儿就要把这件事儿尽力做到最好,让大家有所收获”,这已经成为这位长者最大的倔强。
直到现在,面对日新月异的知识,周铭孙还在不断学习。疫情之前,他在网上收看了韦丹文、元杰等钢琴家直播讲课,这些算是后辈的年轻人,为他打开了很多新的思路。“他们都是出国吸收了先进经验的年轻人,我这种没留过学的‘土鳖’,肯定是要向他们学习。”在听这些网课的时候,周铭孙都会在一个单独的本子上认真记笔记,之后还会反复研究。研究过后,他还专门撰写了一篇文章,专门论述这些钢琴家的思想和技法。“活到老学到老,要不断接受新鲜事物,更新自己的观念。”
在周铭孙看来,自己多少受到了当记者的父亲的影响,喜欢写文章、写评论,一旦有了新的体会和感悟,总觉得“不吐不快”。而遇到好听的唱片或者书籍,也希望第一时间推荐给专业的读者。《钢琴艺术》杂志1996年创刊时,周铭孙受邀写了创刊号的卷首语,之后就顺理成章地被聘请成为“副主编”。25年来笔耕不辍,写下了不少“爆款文章”。
生活中除了照顾生病卧床的老伴儿,遛弯、网购买菜之外,直到现在周铭孙还是坚持每天弹琴两个小时,在网上看看新的消息,边看书边整理、研究、补充。“哪怕没有课要讲,琴也还是要练的,书也还是要看的。”茶几上摆着周铭孙最近在看的两本书,一本是朱迪、林乐诗的《巴洛克键盘音乐演奏传统》,另一本是叶小钢的《素手烹茶》,旁边还有一个专门做记录用的笔记本。“如果哪天老朋友突然邀请我去做讲座,要示范弹琴,那么我是时刻准备着的,我手上的弹琴技术也没有退化。”
即便如此,因为身体的原因,这两年,周铭孙对外的讲课越来越少了,学生也一个都不教了。“到了这个年纪,就会觉得事情是做不完的。身体也没那么好了,的确需要休息,每天吃点喝点,照顾好老伴儿,看看书,弹弹琴,写写文章,日子也算是平淡而充实。”
忙忙碌碌几十年,周铭孙过得最惬意的时光,就是和老伴儿集中旅游的那15年。
从2000年开始的15年时间里,周铭孙和老伴儿一起去到全球五十多个国家旅游。南美洲、巴西、阿根廷,澳大利亚、新西兰、赞比亚,每每翻看相册,记忆中的美好瞬间又会跃然眼前。被问到还有哪些地方想去时,周铭孙说,“想坐游轮,连路线我都设计好了,从美国洛杉矶出发,绕南美洲一圈,要么就是从英国南安普顿出发,绕英国一圈,能看到平时在陆地上看不到的风景,还能看看大海。”他说,“人活一辈子,总要去看看世界。”